红蓼收了伞,撩开毡帘弯腰进门,屋内暖意融融,窗楹明纸上不时有水珠滚落,洇湿了大片,她往炭炉里添了银丝碳,复又蹑手蹑脚走到槅扇旁探头。
里屋静谧无声,二姑娘还睡着。
从沂州回京,路上前前后后走了半月,昨日晌午刚到,风尘仆仆不待休息便要应付秦家各房长辈女眷的嘘寒问暖,夜里好容易人都散去,夫人又拉姑娘说了好一阵子的体己话,待到躺下早已夜半子时。
红蓼拄着脑袋,想起昨日的场面,当真是好生热闹的阵仗。各房长辈面上带笑拉着姑娘翻来覆去询问,明面上瞧着关心,可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,便是她都能猜得出,皮里阳秋等着看姑娘的笑话罢了。
三年前大姑娘未婚夫婿退婚,本是他和大姑娘的事,可他偏将二姑娘也牵连进去,道此生此世非二姑娘不娶,惹得双方长辈勃然大怒。
老爷夫人训斥二姑娘,责她私底下不知分寸,才会让大姑爷想入非非,罔顾人伦。
为了安抚大姑娘,他们打了二姑娘手板,令其罚跪祠堂,后来趁着夜黑风高将人送去沂州,虽说没有对外声张,但秦家二房三房很快便得知了真相,后来消息不胫而走,京城闺秀间亦对此事颇多议论。
昨晚的接风宴,长辈们无非是想看两位姑娘反目成仇,往后的日子,怕是一日都不得安生。
正想着,一道柔软的嗓音自帐中响起:“红蓼,我渴。”
红蓼忙起身倒水,捧着茶盏走到床前。
鼻间尽是暖香气,红蓼扶着二姑娘靠在自己臂弯处,喂过水后便又将人放下。
“方才是谁在外面说话?”
秦愫翻了个身,双臂慵懒地环过头顶,整张脸跟着露出来。
精致的鹅蛋脸,眉若丹青勾画,虚虚漫进蓬松的青丝间,卷翘浓密的睫毛翕动,像轻巧的蝴蝶,鼻翼两侧的阴影此刻淡去,小脸莹白似雪。
“夫人身边的朱嬷嬷,说是今日有闺秀登门,叫姑娘别睡太晚,过去暖阁见见人。”
秦愫没睁眼,抬手覆在额间:“她若再来,便说我病了,起不了身。”
红蓼应声落了帘子,转身去往外间守着。
朱嬷嬷果真又来了,红蓼照着姑娘的吩咐与她解释,她却犯了难,拽着红蓼的手压低嗓音道。
“我也不瞒你,今儿的席面是夫人和大姑娘特意撺的局,二姑娘若是不去,未免叫人说闲话。”
红蓼咬牙小声道:“便是好意也该另选日子的,哪里用的着这般火急火燎。”
朱嬷嬷自是明白其中关窍,但大姑娘成心为难二姑娘,连夫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她个做奴才的又能说甚?
“事赶事都巧了,往后定是要挑日子的,这样大的雪,闺秀们都在暖阁等姑娘,小娘子们许久未见,约莫都认不得了,正好让大姑娘带二姑娘熟络一番。”
两人拉拉扯扯,忽听啪嗒一声,却是秦愫从内径直推开了楹窗。
“朱嬷嬷,您这是要做什么?”
姜愫倚着窗栏斜眸而立,她穿着薄软的里衣,头发松散地垂落,凛冽的风灌满衣袖,仿佛吹出淡淡的花香。
朱嬷嬷回过神,赔笑走上前:“二姑娘见谅,不是老奴非要搅扰姑娘好眠,实在是前院的事要紧,这才不得不豁出老脸开罪姑娘。”
秦愫微垂下眼尾:“我咳嗽的厉害,不好过去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朱嬷嬷,您替我谢过姐姐,便说心意我领了,若无旁的事,我便回去睡下了。”
楹窗啪嗒合上,朱嬷嬷正要分辩的话鲠在喉间,却是没法再说。
秦愫躺回枕间,窝在柔软的衾被中,身上的凉气一点点褪去,她往里缩了缩,只露出半张脸来。
她和秦熙自幼便亲密无间,若不是三年前吕颂悔婚,她以为她们会一直这样好。
那时秦熙偎在母亲怀里哭的双眼红肿,仍不忘为她求情,但结果适得其反,母亲没有宽恕她,反而惩罚的更加严厉。
被责打的那晚,秦熙摸着她的头,一字一句说道:“愫愫,我做够了陪衬,不想再活在你的光芒下,像个可怜卑微的影子。不管我多努力,只要你出现,总会夺走所有人目光,我们是双生子,可老天不公平。”
秦熙摸着她的脸,认真端详她的眉眼鼻唇,继而后退两步:“我讨厌你,想你永远消失。”
寒风鼓动着门板楹窗,嘶吼声细长尖锐,屋檐上的积雪被吹到廊下,飞溅成绵密的碎沫。
她离开三年,秦熙得偿所愿,成为官眷眼中的闺秀典范。
今日,秦熙是在挑衅和宣示,挑衅秦愫再也不会成为她的威胁,宣示自己在秦家不可撼动的地位。
色厉内荏,外强中干,原来她还在惧怕自己。
秦愫微微弯唇,明眸泄出轻笑。
当初离开京城去往沂州,即便外祖母照顾的贴心周到,她还是伤心怨恨了一段时日,将自己关在院中半个多月,不肯出门不肯见人。
当时想弄明白秦熙究竟是什么心思,为何要用手段算计自己,然后她果真想通了。
想通后,便也不再怨恨秦熙,只觉得她很可怜,敏感自卑的人才会处心积虑患得患失,才会因旁人眼光否定或认可自己,因为不自信不确定,直到将她认为的“竞争者”打垮,她才会像溺水的人抓到浮木般得以暂时喘息。
但如若身边再一次有风吹草动,她又会战战兢兢,惶恐不安。
秦熙真可怜,所以秦愫决定不跟她计较。
暖阁内,一派热闹景象,朱嬷嬷将二姑娘的话原样回了大姑娘。